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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分享 義哲老師 - 人生路上 | 2016-10-02 | 點閱數: 892

老孟走後半年,友人來信有云:「現在有時走在山林水圳旁,仍會想起老孟一頭白髮、穿著棉褲拖鞋的自在身影,還有那一抹微笑。不過就這樣化為一片葉子、一陣微風、一抹夕陽,不也挺好.........」

我喜愛這分恬澹的心思。那意象裡,乾淨的質地,依稀是老孟的風采。看似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卻瞬間勾起了我記憶深處最美的歎息。老孟一去至今,我仍不時在恍惚中陷入呆想........

這人真的就不再回來了?但怎麼可能?還記得最後一次在紀老師家同老孟見面(老孟生前最後的公開演講),他分明還笑臉盈盈地看著我,怎麼生離就遽成死別?我心裡不由漂蕩著古詩裡動人的輓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理性告訴我:是的,這人再不可能回來了!但情感上,我實在很難接受一個再看不見老孟身影的世界。這才明白,他的離去,不單純只是他的離去。對我們這少數理解他、摯愛他的後死者而言,生命中因他而交凝於內在的某部份近乎本質的氣息,似乎也一併隨著他的離去而留下永遠的空缺。是的!從此我必須習慣挾帶著這巨大的靈魂空缺而存在。只因,這樣的人物,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再無人可以替代。

我不由思及與老孟多年結下的緣份。誰承想,十多年晃眼而過,我仍在命運的軌道上尋索著屬於自己的真理,可老孟卻已結束了此生的流浪。撫今追昔,物是人非,心下能不悵觸百感?可再怎麼惘然,有一道清明的聲音卻不曾隨時間而褪去。那是一個「潔淨」的聲音,一個流浪者歷經百劫而後淬煉出來的清明而有情的聲音。那是老孟最後一次公開講演提及的最終領悟。我何其有幸!得以親聆現場,並凝視著老孟最後的風采。幾個月後才恍然,那就是我跟老孟最後一次的見面了!原來,這次晤面,就是訣別。從此,黃泉碧落,生死契闊。可就在這生死交關的當下,我卻聽到了老孟暮鼓晨鐘的宣告:

所有曾因生死無常帶來的悲戚,如今在他看來都是洋溢著無限歡舞的 eternal now!

我聽後心下有省,大為震動。這道地是雲門宗「截斷眾流」的禪者氣魄呢!原來,作為佛家三大法印之一的「諸行無常」,也不過是時間框架制約下之某種看待世界的視角罷了!這意味:無常不應是生命最終的覺悟,隱藏在無常底層的究極實相其實是 Eternal now 。這覺悟決定了老孟最後面對生死天塹的態度:他自覺地切斷了時間裡無涯的流浪,直下躍入非時間性的 Eternal now 。那才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最後棲身的永恆居所...........

這就是讓我終身敬慕的老孟。在我周遭,再沒有人比他更完整地體現了流浪者西塔沙窮盡一生追尋的奧義。當我借西塔沙肯定老孟作為流浪者的一生,我特別是就三個意義而說的:

第一、關於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

一個人只要堅持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就注定要面對無法將自身最切己的幽微經驗通過言說傳承予人的「無可替代性」。這就是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筆下的西塔沙(Siddhartha)非得辭別佛陀,走上流浪之途的究極理由。

他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告別,而且從不回頭。

我特別留意到,這是一個多麼真誠的求道者!一般人一輩子頂多只扮演幾個角色,而且非遇劇烈衝擊,總是黏滯上頭,至死不悟。可西塔沙一輩子一直在丟棄,他不斷丟棄自己在因緣流轉中短暫扮演的角色,而在學習告一段落後,毫不留戀地再度走上流浪之途。流浪的過程中,遇上不對的人,他固然掉頭捨去 ; 可遇上對的人,短暫交會後,他還是選擇決然離開。即令遇上佛陀這等千載難逢的覺悟者,他還是斷然辭別。只因他澈然領悟那無法透過言語傳承的心法奧義,注定只能通過自己的生活去印證,沒有誰教得來的!

這就是流浪者西塔沙驚人的美。美在他是個永不回頭的人!

平常人的經驗從未推拓到極致,所以求道歷程總是心有罣礙,頻頻回顧。西塔沙展現了全然不同的素質,他從不懸念,從不「住相生心」,所以任何角色他能夠在全然地經驗過後,便灑落地予以全然放下。於是我們看到:常人戀戀不捨的身份、角色、音容、相貌、青春、知識、信念、教條、傳統、身體、血緣....

西塔沙一律視如浮雲舒卷,經歷過就永不回頭!

他沒有壓抑、沒有譴責、沒有斷滅、也沒有沈空滯寂,只是讓一切人類經驗,流經己身,而後悉數放卻!這分流浪歷程中體察的一切,可以作為概念化後的知識傳承予人嗎?

不可能。

生命至極經驗的傳承,無法是知識的傳承,而是素質的傳承。素質的傳承又只能聽憑自悟,無法藉由言說傳遞。這就逼顯了孤獨的必然性。不論出於自願或被迫,每個堅決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的人,都得面對生命交感的扞格所連帶逼擁而來的孤獨處境!這經驗迫及生命最深的原點,所以,無可躲閃,無從迴避,只能一個人沈默地「承當」下來。這,是逼臨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必然臨在的孤獨深淵。真於此有覺悟者,無可逃,也不必逃,只還它一個「本然如是」的安然承當。

此則西塔沙那英雄式的精神呼召:「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我以此讚歎西塔沙作為ㄧ個行者的氣魄。這氣魄,以佛法言之,非關小乘,無涉大乘,而近於禪。它或許不保證最終的覺悟,可若無此生機悍肆的氣魄,奢談覺悟又何其廉價?

老孟是我的英雄!當那來自純粹內在性( Pure Immanence )的召喚,儼若先知的神諭臨在於己,我在他一意孤行的背影裡,看見一如西塔沙孤朗如月的禪者氣魄:

「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第二、凝視點的轉移:停止在「生命」周遭議論,直接躍入生活的汪洋。

西塔沙既不再滿足於以「說食為飽」,他別無選擇,只能直下躍入第一手的實存體驗。我不由思及老孟在『濱海茅屋札記』裡ㄧ段格外動人的敘事。就某個深微的意義而言,我一直認定這是老孟濱海茅屋蟄隱歲月最教我感佩的段落:

「這兩間房子除了水泥地以外,可說是完全自做的。當初也沒一定要自做,但那個時候我正想安靜,少見朋友,因此,朋友的幫忙,除非是偶爾的,我都辭謝了。找人工太貴,一天工五百元,據說這個房子包下來(只十坪間)要十萬,我嚇一跳。我沒那個錢,而且我覺得不對....最主要的是,我渴望著搭一個茅草房,而且要自己搭,我不但要嚐嚐住茅草房的味道,而且要嚐嚐人是怎麼搭茅草房的~搭他自己的茅草房,像許許多多的古人那樣,像許許多多詩文上曾提到的那樣。再其次,是我受了弗洛姆之說的影響,因為他提到現代人的生活,說現代人的生活一切都被人包辦了,食由飯店和食品廠包辦,衣由成衣廠包辦,行由車輛包辦,住由建築公司包辦,育樂也由種種公司、專家和藝術家包辦,而人變成了一個完全被動的東 西。我不要這樣,我不肯這樣,我不甘。梭羅的華爾騰(湖濱散記)也給我相當的影響。正巧我來鹽寮籌蓋房子的時候,是給遠景出版社翻譯華爾騰的時候。我喜歡梭羅的那種生活態度,而在性格上,我確實也跟他有某些程度的相似。因此,我便ㄧ邊翻譯他,看著他在華爾騰湖畔用松木蓋著房子,一邊自己在太平洋海邊用竹子和茅草蓋自己的房子了。…房子蓋完了,書還沒譯完,但也相差不遠。」

這段描述,煞有意思!通過它,我們彷若看見: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62)和老孟(1937-2009)兩具昂藏天地間的身軀,如何橫跨了一百二十年的時空距離卻又鼓蕩著何其相近的存在韻律?先說說幾個歷史的巧合:

首先、兩人唸的都是都是哲學系。
其次、兩人都是名校高材生。一個畢業於哈佛,一個畢業於台大。
其三、兩人都堅持自己蓋房。
其四、兩人都曾一意孤行地擁有過獨屬自己的隱居歲月。
其五、兩人對哲學的理解,都能凌越智性的思辨,而直入存在的深淵。

這相近的生命韻律,自魂命深淵湧現為神祕而難可名狀的希祈,驅迫著他們聽任自己的直覺,一步步走向存在深處。柏格森洞若燭火:

「理智意指我們在對象周遭移動,直覺則是我們進入其中。」

這話精準地道出梭羅與老孟的立腳處:他們都不甘於只停留在對象周遭進行各種摹本化的思辨遊戲,不,他們一定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直接躍入第一手的生活體驗。

毫不意外地!僻居海島一隅的老孟,在翻譯梭羅『華爾騰』的過程中,不但透過「動筆」,他甚至是透過「動手」搭房,響應了梭羅對「哲學家」這概念所賦予的獨到啟示:

「作個哲學家不在於有深奧的思想,也不在於樹立宗派,而是愛好智慧,並依照智慧的指標過著一種樸質、獨立、曠達且具有信心的生活。」

我想,正是為了梭羅的哲學觀裡融攝了如此強大的實踐性,無怪乎他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後,沒選擇謀個一差半職,也沒踏上社會所認可的角色扮演。說來可驚,唸哲學系的年輕梭羅,縈繞他存在的終極問題卻是:「一個人能不能什麼都不要依靠,照樣活得下去?」

結果,他是玩真的!他真跑到華爾騰湖畔住了兩年兩個月,自行蓋屋外,他還寫下了一本曠世鉅著『華爾騰』。這就是梭羅和老孟這等稀有靈魂的殊勝處!對他們而言,作為哲學家的思考和學院派學者的思考,就爭此一線!我以此感念蔣勳對老孟所給出的相應理解,他對老孟這人真有所感,乃能切要地洞見:

「老孟離開台大教職,在花蓮鹽寮海邊動手搭建茅草屋,實踐簡樸自然生活。八零年代,台北都會經濟繁榮,如火如荼,每個人都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鑽亂竄。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 。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真正的哲學家常常是被一個時代誤解的人,莊子活在今天,老婆死了,鼓盆而歌,也還是要被誤解吧,但是在大學教莊子哲學則無關痛癢。我有時帶學生去鹽寮,跟老孟走走聊聊,學生畢業後,也自己去,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著的,雖然來往不頻繁,也覺得心安。」

感謝蔣勳老師!
他全然善解老孟接近自由的方式。

第三、入其非以成其是:所有的明白,都在一次次的執意轉身之後.....

西塔沙既踏上個人的真理尋索之路,旅途中,沒有導師可以護持, 沒有友伴可以相規,他不可能不犯錯,並為自己的錯誤遭受屈辱與懲罰。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在辭別佛陀後,遍嚐了人間各種滋味。可百轉千迴後,他終於來到一個渡口,河水的聲音,挾帶著深微的療癒力量:他的錯誤、他的罪咎、他的受苦、他的無助,最終都在流水不捨晝夜的洗滌中,化為最終的領悟。當流浪接近尾聲,老邁的西塔沙正是以自己獨有的問道歷程,在渡船口遭逢了救贖的契機。

我想借此說的是:我懂得老孟越深,就越不只能接納他可愛的部份,我甚而愛他在獨屬自己的情慾追索歷程所犯下的種種「錯誤」。這不是出於友朋互挺的寬宥,而是因為我知道:只有放下常規世界的凝視點,我才可能在更寬廣、也更具動態性與歷程性的視域綿延中看見老孟驚人的美。這意味,所有的錯誤,都不會只是眼下的錯誤。只要觀察入微,原來,所有的錯誤都是動態、綿延而流轉不居的活體。它不是已經生成並定型的對象,而是孵育著強大轉化能量的可能性。只需多給予一些耐心,多給予一些傾聽,自會發現:有一些悄然的變化還在其中不斷地曲折、流轉、漫漶、歧出,以至終而蘊生幻化出單線邏輯的腦袋所無法思議的生命景觀。

西塔沙就是一個頗具象徵性的典型。他曾是佛陀座下根器最高的弟子。可踏上流浪之旅後,他的角色不斷輪轉:他曾經淪為賭徒、他曾是酒鬼、他結婚生子、他離棄背叛、他深陷情慾糾葛,他也遭逢人倫破局,可常規世界所嚴厲鞭笞者,只是蛻形未盡的追尋者。神魔交侵,固非西塔沙的終局,他始終保持不斷的轉化,直至石破天驚的開悟一刻到來。終而,滄桑歷劫風雨多經的西塔沙,來到了流浪的終點。帶著前未曾有的輕安自在,他在渡船口蛻化為宇宙間永恆的舟子。故事尾聲,當昔日座下同修,驚覺渡船口偶然遭逢的擺渡者,竟是背棄師門多年且不知所蹤久矣的叛教者西塔沙?頂禮合十的瞬間,他難以相信西塔沙望向他的眼神,竟擁有與佛陀同樣的明淨與寧謐。原來西塔沙以他趨近自由獨有的路徑,也抵達了佛陀所抵達的..........

我喜愛這個故事!他帶給我理解老孟的嶄新視野。原來,在一個人的眼睛所難以理解的視域裡,所有的錯誤,拉開時間看,都可以不只是錯誤,而飽蘊著內在轉化的終極推力。事實上,越大的錯誤,越大的受苦,激起的推力也就越強。典型的俄羅斯靈魂杜斯妥也夫斯基,最能體會箇中的奧祕。他藉著『罪與罰』表現出極具穿透力的人性洞察:

「人是從錯誤中得到真理的!因為我是人,所以我也胡說八道。如果你不犯十四次錯誤,那你就得不到一個真理,也許得犯一百十四次錯誤....發表自己不正確的意見,要比轉述別人的一個真理更有意義 ; 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才是一個人 ; 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不過是一隻鸚鵡!真理不會避開你,但生命可以被扼殺 ; 例子俯拾即是。現在我們究竟怎樣呢?就科學、文化、思維、發明、理想、願望、自由主義、理性、經驗和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整個方面來說,我們無一例外地都還是中學預科生,喜歡靠別人的智慧過日子,成為我們根深蒂固的習慣了! 」

即此而言,巴斯特納克藉由『齊瓦哥醫生』說出的洞見,更顯得意蘊深遠:「我不喜歡老是對的人、不曾犯錯的人、不曾摔過跤的人。」

正是基於這般體會,我發現自己對錯誤的容受度越來越高。無關他是我血親,無關他是我摯友,更無關為尊者諱。只是純然警覺,為了不低估錯誤裡隱函的巨大轉化力量,我的凝視點更需跳出常規世界的理解框架,以消納一切肌理繁複的現象於更具動態性與綿延性的寬廣視域。於是,不論那錯誤是源於自己的作繭自縛,或來自?人的脆弱與自私,所有的「錯誤」,都隱藏著成長的因子,它只是示現為孵育生命的硬繭。一旦生命完成自身的蟬蛻歷程,驀然回首,自會驚覺:正是「罪」與「罰」提供了靈魂淨化自身所必經的曲折與磨礪過程,而生命據以逼臨自身靈性深度的運行法則,從來不會是筆直延伸的動線。而是:

入其非以成其是!

此則 紀伯倫( Kahlil Gibran ) 藉『先知』( The Prophet )一書所揭示的奧義:

「你會真正的自由,並不是當你的日子不再有一絲掛慮,你的夜晚不再有匱乏和悲痛時,卻是當這些事箍緊了你,你仍能升脫出來,赤裸而自在。」


總個來說,當我借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來描述我所理解的老孟,只因,我窺見老孟身上秉具高度的神話原型。這原型顯示:這個人,在本質上是個形而上的流亡者。說其為形而上的流亡,只因他所試圖逃逸的對象,不是特定的政權、監牢、法律、婚姻、承諾、契約、職場、專業或角色扮演,而是那生命感蕩然、只會窒息身體與靈魂的「常規世界」。常規世界形同窒息生機的葛騰,而大自然就是老孟的出口。所以,他熱愛天地一切生命。他所有的努力,都無非是為了「恢復人與自然的直接關係」。這說明,為何他一輩子都在「逃」?他不斷試圖自常規世界的裂隙逃逸,以回返其「相忘於江湖」的生活。這意義下的流亡或反抗,對老孟這種人,自然不會只流於書齋裡的思辨與喋喋不休的議論。他必然要指向身心靈命、血肉形軀,以至於棲居空間的整體安頓。這又回到老孟或梭羅對哲學的根本體會:哲學,從來不是學院的空論,它只存在於「下身落地」的生活。

這就看出老孟一生皈命之所在。老孟骨子裡就叛逆世俗真理所型構的常規世界。他性子太野,對規行矩步、唯唯諾諾的常規世界,自是桀驁難馴。唯一能讓他皈命臣服的只有大自然。

大自然與生活,在老孟的字典裡幾乎是同義詞。捨離自然,別無生活。此所以老孟一輩子以「生活者」自命,而且,終身樂之,未改其志。這生活,自然只能是與天地生機恢復直接連結的生活。這精神動向,表現在愛情的追求上,也教人別開眼界。

我問過他:「什麼類型的女人最教他動心,以至無可抗拒?」
他親口告訴我:女人在他心目中最美的原型,就是高更畫筆下那黝黑、透亮、健美、豐腴、率真、質樸的大溪地女子。

按「世俗真理」,這等女子絕對遠離資本市場物化女性的「選美標準」,可老孟眼界就是超邁流俗,他就迷戀這透著野味的芬芳。

老孟天生是自然之子,也是逆世獨行的生活者。生活者,所不屑並遠遠逃離的,無非就是圍繞著生活卻又不是生活本身的空論。這空論就是有待抖落的俗諦之桎梏。它充斥著遮蔽生活本身的偽型與摹本。陳寅恪說得簡潔明豁: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按:所云俗諦者,俗情世間所崇奉為真理者,與超然常規世界的真諦,在概念上互為對舉。)

可世人習於認假作真,到頭來,反認他鄉是故鄉,竟至在俗諦的牢牢包覆下,遺忘了那真讓生命得以酣暢舒展的海天無涯與山林之氣。即此而言,我益發感念老孟在他那代台大人裡所代表的稀有典型:

當絕大多數人,在一種醜陋、卑微而全然非形上的恐懼中,被迫「因」某事物而死( die of something ),老孟卻敢於扛負某種唐吉柯德( Don Quijote )式的傻勁,堅持「為」某一事物而死( die for something )。

當絕大多數人,在適者生存的強大驅力下,越來越為外部條件、為無人能夠倖免和使我們彼此越來越相像的處境所箝制。我所鍾愛的老孟,即令與陶淵明千載相對,也絕不減魏晉高度。他沒愧負「孟東籬」這寄託深遠的名字。他始終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依何而生、為何而活、死歸何鄉?

『卡拉馬助夫兄弟』裡一段墓誌銘,總讓我無端懷念起這位忘年老友:

「可愛的死者,葬在那裡,覆蓋在他們身上的石頭,每一塊都在告訴世人:這曾是無比熱情地生活過的生命,這曾是無比狂熱的一位信仰者~信仰於自己的成就、自己的真理、自己的戰鬥、自己的知識,故而我知道,我也確信,我會跪下來,親吻這些石塊,為死者哭泣。」

這段告白,深深打中我對老孟最深的心情。此亦無它,這人屬於我熱愛的世界。我對這人在靈魂深處始終懷著無比的親切!一種無待言語攀談,卻自魂命深淵夙契於心的相知。也許,我和老孟早已是多生多世的親人,前世有未完成的功課,所以今生以友朋身份再度重逢。這份適度的距離,於我是幸運的。這讓人倫血親所難可寬宥者,於我卻只如浮雲過太虛。事實上,打從第一眼見他,我就震驚眼前這個人的「存在」,內?著某種非常接近源頭的品質。那出水芙蓉一般清芬沁人的品質,原超乎世俗道德的框套所能衡量。於是禮法中人,不免視如寇讎而橫眉冷對 ; 越名教而任自然者,卻每能與之越世高談而撫掌大笑!

走筆至此,對老孟更是格外想念。何時再能見到那永遠挺著俊偉的高個兒,站在一頭笑臉盈盈的老孟?在我眼中,這人一路飄搖行來,始終清矍如鶴、蕭散如風的形影,即今思之,那遠逝的天真,竟是再也追摹不回的鄉愁。

可生死天塹,何其斬絕?

我以此而深惜:那花就這樣兀自開著,而我,曾是洛陽花下客,自是殊勝奇緣。莽莽蒼蒼的時間長流裡,與老孟千載而下,旦暮遇之,因緣深遠,能不思之堪驚?於是,我還是常開車行經那飽載我美好回憶的濱海茅屋。

即令,時間如水一般的流去.........
即令,老孟親手搭蓋的茅屋和瞭望台早灰飛煙滅,不見蹤跡。
即令,那迎向太平洋海風的遼闊景觀,已被沾滿商業氣息的民宿給重重盤據。
可是,時間在這兒卻形成詭異的疊影。

眼前分明一幢幢醜陋生硬的商業建築,可我卻在失神凝睇的片刻,恍然聽見同老孟在濱海茅屋把酒言歡的酣暢笑語與茅屋裡那叮叮咚咚如刀削冰塊、穿簷而過的鋼琴聲........

我甚而在茫然失墜的記憶漩流裡,瞬間跌入還未及認識老孟的寥遠過去,那是老孟親手搭蓋茅草房的伊甸園年代,美得不可思議,也美得教人心痛!因為這一切都不在了。濱海茅屋舊址,早不復是人去樓空的空房子,它甚至不是殘敗零落的破屋,也不是被荒煙蔓草給淹滅的廢墟。如今,在現實的景觀裡,它是被商業建築給殘酷覆蓋過的一長排民宿。

這樣的時間滋味,實在教人難以為懷。一方面它太殘酷,它帶走了我初來花蓮十年那恍如天堂般的記憶。
可另一方面,卻在我幻滅至極的片刻,我深刻意識到: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時間感,深深潛行於死生幽冥之際。這種時間,飽蘊著縈繞不盡的迴盪感,宛若雨林裡最生機悍肆的葛藤,循著記憶的蹤跡,將自身的存在扎根於記憶裡最幽密的角落。於是,這種不隨流水俱逝的時間,遂荷載了全然不同的重量與強度以對抗歲月的遺忘。

正是這意義下的時間,仍然讓我被包覆在溫暖的記憶裡。

只要我想到曾多次和老孟徜徉在晚風薰人的看海瞭望台上暢飲啤酒 ; 想到冷氣團來襲的暗夜依偎著熊熊火堆取暖的迷離光影 ; 想到那架曾經陪伴老孟、也陪伴我渡過無數日夕晨昏的海邊老鋼琴。我內裡就滿溢著說不出的幸福。

魯迅說得透闢:「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這話俐落抖擻,卻格外豁醒人心!

我這輩子,師友緣份奇佳,可衡諸半生交遊,真入於死境而得凜然猶生者,老孟可當其一。我以此而慶幸,平凡如我,在不斷流失的日子裡,卻能在心頭堅固著這麼一方小小的祕境,時間在那兒彷彿是摺疊的,它謎一般地為我收攏了層次豐富的疊影。對我而言,這兒就是我得以跨過死生幽冥而繼續與老孟有所連結的「冥視空間」。這空間,飄然「域外」( Otherwise than Being )而對常規世界的眼睛保持隱藏。在我最虛無的一刻,它彷若巴舍拉筆下飽蘊無限暖意的「鳥巢」,以其層疊綿延、終而入於邃密幽微的記憶,將我牢牢包覆其中,而不受風雨摧敗。

正是這種摺疊的時間,給了我莫大的精神救贖。這才明白:

原來,記憶裡凝斂日深的遠年回音,始終未曾隨時間以俱逝。即令故人遠矣,自此生死契闊,這些如飛而去的光景,點點滴滴,早凝結?封印意識流光裡最美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