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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分享 義哲老師 - 人生路上 | 2014-02-27 | 點閱數: 615

我只是想:我也曾擁有,也曾擁有。祝福所有的人都能擁有,都不要失去……

小時候,見到別人家爸爸媽媽牽著小孩子的手,在街上漫步,我就掉過小腦袋,不去看。鼻子一陣陣發酸,淚水噙在眼眶裡,使勁憋住,才沒有滾落下來。
那是因為我失去了爸爸,從八歲起就失去了爸爸。
沒有爸爸的家,是殘缺的,不完美的。
在我心裡有一個缺口,難以彌補的缺口。
追蹤人的一生,無不和童年的境遇有莫大的關聯。
我為什麼西行,到沙漠到草原到黃河去,我到底去尋覓什麼?

其實,這一切,都可以到我的童年生活去追尋。我出生在小河旁的一間老屋裡,後來隨爸爸媽媽逃難到四川,再後來失去了爸爸。讀小學時又回到小河邊。童年的夢想,和小河分不開。幻想離開這個封閉的小鎮,追蹤小河,去尋覓它到底流向哪裡。
我走出了小鎮走出了小河,到了遠方。可是,更遠的地方呢?

我一步步離開自己的老家,那孕育了我生命的老家,那留有我童年歡笑和悲痛的老家。我走得很遠,很遠。可我的心裡那個缺口卻永遠填不滿。於是,我不斷地追尋,也許直到生命的最後。

我的老家在小橋流水的江南,我卻一直醉心於廣袤蒼涼的西域。所有的生命,在那裡都經受著非凡的拷打、錘鍊。脆弱的,就會被打扁打倒,不能生存。但經受了這樣的拷打,脆弱的變為堅強,適宜生存。我讚美經受過錘鍊的生命,矯飾、虛假,在這裡無法存身。正如胡楊,它們在沙暴的捶打下,外皮剝落,樹心乾枯,樹梢被砍斷,幾乎失去了樹的外形。但它們屹立著,用僅有的根鬚支撐著殘缺的身軀,千年不倒。生命之美,在它們的身上用無與倫比的力,表現出來了。

這樣奇崛的生命,只有在西域在大漠才能見到。教一個心靈有缺失的人,怎能不嚮往?怎能不一次次地去造訪?
在黃河源頭的草原上,缺氧 40%,人們怎樣長期生活?適應那裡的環境?我一次次去那裡,受到莫大的震動。
原來,我是在追尋生命賴以存活的最基本的元素,那是除了空氣、陽光和水以外,它本身應該具有的品質。到底是什麼呢?是堅強兩個字可以表達的嗎?

追尋,就是一種生活態度,也是生命的流動,並不一定要得到完美的答案。

現在,我又一次面臨缺失,無可彌補的缺失。

在從新澤西飛往底特律的短途飛機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來了一對老夫妻,很胖的兩個老外,噗騰一聲坐下,渾身的肉擠到座位外面了。坐在最外面的是妻,她一直把胖大的手放在老夫的手掌裡。在我不經意歪過頭的那一刻,看到了這個鏡頭。霎時,我的淚湧了出來。

牽手。我馬上想到了小時候爸爸、媽媽牽著我的小手,成年後愛人牽過我的手……如今,誰能牽著我的手?

我不好意思抬手拭去淚水,任它掛在臉上,慢慢乾去。

為什麼失去的東西,才是最珍貴的?為什麼擁有的時候不知珍惜?牽手,這樣普通的事,這樣天天可見的景象,為什麼此刻像針錐一樣刺痛了我的心。

沒有人再牽我的手,也沒有人需要我牽他的手。失落和缺失,再次占據了我的心。淚乾了,心漸漸平靜下來。失去的,難道不是我曾經擁有的嗎?他們擁有的難道永遠不會失去嗎?如果沒有曾經的擁有,我會體驗到失去的滋味嗎?

我陷入了輪迴的漩渦,美麗和痛苦輪番襲來。在我淚眼朦朧地看到那對老夫婦青筋暴凸的雙手緊緊相握的一刻,時光倒流幾十年。

我親愛的爸爸,常常牽住我的手,漫步在四川向家坡的山路上。他是浙江大學農業化工系畢業的,在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的時候,他空有報效祖國的雄心,卻含恨蟄居小山坡。記得他有時穿一襲灰布長衫,架一副眼鏡,嘴角總帶著微笑。我依在他身旁,一跳一蹦地跟著他的步子。有一次,他帶我去喝豆漿,還有一次買了一個包子,熱騰騰的,我咬了一口,「哇呀……」我喊出了聲。爸爸拿過去,也咬了一口,哈,裡面包了一個大紅辣椒!

至今,我還感到手上留有爸爸的餘溫。他病倒後,被送到大山後的一個醫院,住了兩三天就因沒有人擔保而被趕了出來。那是七月天,很熱,我們都睡在竹床上。爸爸身上老有汗,我想是疼痛,但他忍著沒有喊。他叫我的小名:「麗麗……」讓我給他擦擦背上的汗,我就用一塊小毛巾為他拭汗。過了一會兒,我見他閉上眼,以為他要睡了,就趴在床沿上看著他。兩顆大大的淚從他的眼皮底下流出來,滾到臉頰上,沒有落下。這時,媽媽過來了,失聲哭了起來。

我生命中,最最親愛的最最重要的人,離我而去了。

我拉住爸爸的溫熱的手,手心裡汗刺刺的,濡濕了我的小手,濡濕了我的小臉……

永遠,永遠,永遠,爸爸再也不會拉住我的小手了,再也不會牽住我的小手了。

從此,只有媽媽和弟弟,我們手牽手,度過了悲傷而艱難的歲月。媽媽獨立而堅強,以非凡的毅力,從大後方把我們帶回老家,又出去自謀職業,讓我和弟弟都受高等教育。

媽媽是在八十歲時在睡夢裡離去的。我趕回去,只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我沒想到人大去後手會冷如冰,我大喊了一聲:「冰涼!」

回到機關,一次,我哭倒在椅子上:「啊,我成了孤兒……」我的同事說:「你都多大了,還說什麼孤兒?」孤兒,就是孤兒,多大了,也是孤兒!心靈上的孤兒,真正意義上的孤兒!

生命,像老家門口的小河,遇到風浪也罷遇到險灘也罷,繼續向前流動。我大了,成家了,有了伴侶,有了孩子。我需要牽著孩子的手,我也有了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有了什麼事,他會說:「別怕,有我哪。」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支撐了我多少年。

他有病之後,開始還堅持寫作,而且他寫的詩歌或散文,從來一揮而就,不需抄寫,就直接發出去。後來,不再寫了,但每天一起來,就找眼鏡,看書看報。他不能到處跑,一直支援我的出行和寫作。

記得我說要寫一篇〈青羅小扇撲流螢〉,他說,是輕字而不是青字。又一篇〈只有香如故〉,那是在和田採玫瑰花後想寫的。看到新採下的玫瑰花瓣堆成小山,維族姑娘圍坐成圈,把花瓣扯下來,再由小夥子送到絞肉機裡和白糖一起絞成了泥,我當時就想好了文章的最後一句:只有香如故。回來後問他,這是誰的詩?他馬上說:「是陸游的〈詠梅〉。」還從頭至尾背了出來:「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篇散文,在《世界日報》和《都市美文》上發表了,也可謂我們的合作。

每發一篇散文,他必要看,看得很仔細,發表評論。例如〈離天最近的地方〉在《世界日報》發表後,他看了,說,你寫得和一般的不一樣,很大氣、空靈。

還有許多這樣的關於寫作的交流,但我並不在意,也沒有看重。自己家的人嘛,說什麼,都無關緊要。

現在,回想起來,他的評論和幫助,其實對我的寫作,起了鼓舞和鞭策作用。每年西行,回來後寫作,哪一次離得了另一半的支援?

關於讀書,他更是認真和細緻。每次去看望兒子一家,他總要求去圖書館借書,有一年他在那裡讀完了厚厚一本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發表感慨:中國出現文化大革命,並不稀奇,是有根源有基礎的。 2007 年去兒子家,沒有借到什麼書,他就把以前帶去送給他們的《紅樓夢》重讀了一遍。

讀書看報,在他的生活裡,是和吃飯喝水同等重要的。每天須臾不離的是一副老花眼鏡。有一天早上掉到地上,鏡片碎了,我打電話給孩子,晚上到一元店買了兩副回來,他高興極了,馬上架上看書。

乘飛機和火車,他上下不方便,需要我扶一把,但在家裡,上下樓去拿報紙,他不要人扶,總是自己下樓,連欄杆都不扶。上樓時,我讓他走在前,怕萬一摔倒,我好在後面擋住。

在通州居住時,我們的門前有一方空地,種了許多玫瑰花。到了秋天,花瓣和花心裡長了蟲,看了很不舒服。我不敢去弄,他自告奮勇地用手去捏。還有一次,花園裡有馬蜂飛來飛去,原來在外牆上有個小馬蜂窩。我找了一根棍子要去捅,他說:「讓我來。」後來,還是我使勁把窩打掉了。這幾件事表明,在我遇到困難時,他雖然力不從心,但還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當時,我就說他:「了不起。」

小時候爸爸媽媽牽住我的手,年輕時有他牽住我的手,有了孩子,要牽著他們的手。後來,他需要我的扶持和幫助,但只要能自己做的事,他還是努力去做。

一次去上海看望弟弟一家,上下站台,我一手提著小箱子,另一隻手提著一個裝了紅棗、蘋果的紙箱。實在太重了,我只能一件件提下台階,然後再來接他。他見我提著箱子,就伸手要幫一把,其實他當時自己下台階都挺費力。他雖然沒有出多少力,但在精神上已經給了我支援。這件事已過去了好幾年,但我都沒有忘記。

2007 年 6 月 20 日,我們住在兒子家時,我的腳崴了,立刻腫脹起來。一個月後回到北京通州家中,去骨科醫院檢查,小腳趾根部骨折。我們依然每天下樓拿報,我抄近先坐在戶外的木椅上,他拿了報,繞樓走一圈,再坐到木椅上看報。每次下樓前他必定要把眼鏡放在衣兜裡。他坐在那裡看報時,我就去附近的小菜鋪買菜。他見我提著菜過來,總要提起最重的一包。有一次,他見我的腳一跛一跛,就提出「我去買菜」,這可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我給了他十元,他去小鋪買回了番茄、大圓茄子、一串紫葡萄,還找回了幾毛錢。這是永遠值得記住的事。因為一個帕金森病人,自己行動很不方便,處處需要別人的照顧,能夠獨力去買菜,就是一個奇蹟。

最最令人難忘的是在他住院前一個星期,那時我患虹膜炎剛好,一隻眼的視力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每天下午都和他一起下樓拿報,坐在木椅上看報。只是他已經可以自己下樓,這要開好幾個門,要打開單元門,還要彎腰用小鑰匙開報箱門。對於一個行動不便的病人,是多麼不容易。他為了讓我少走路,自己就這樣做了。那天,他換上新買不久的黑皮鞋,說:「你眼不好,我去拿報。」我在窗口看著,見他拿了報,不好走路,就連忙下樓,扶他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就犯了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患了病毒感冒,病毒傳到他的肺部,他病弱的身體沒有能經受住這樣的襲擊。

他雖然行動不便,但仍很要強,能夠自己做事,能夠想著去幫助別人。他留給我最後一句話:「你眼不好,我去拿報。」已成絕響。

如今,斯人已去,已不需我再牽手,也不會在我困難時伸出手,幫我一把。當我寫了這些文字,想出去走走,到哪裡去呢?我想為自己鉤一條白色的毛線披肩,這有點異想天開。我只是想試試自己的手指除了打電腦之外,是否可能做這樣一件事?我出去時見到兩個老人,頭髮白了,手牽住手往車站走去,正好,我也朝那個方向走。車到了,那個老頭先扶住老伴托她上車,然後自己才上去。我看著這一幕,從他們的身後,我的眼眶裡沒有湧出淚,竟然!這一天,我看到好幾個這樣的情景,有的是年輕的爸爸媽媽,一邊一個,牽住小孩子的手,還有兩個老人兩隻手緊緊相扣。

為什麼心裡有所想,就會有所見?有所見,就會有所思?……我只是想:我也曾擁有,也曾擁有。祝福所有的人都能擁有,都不要失去。此時,我才領略到什麼是和親人永遠同在。

寫到這裡,我一陣心酸,眼眶發熱,淚水又一次打轉,但沒有落下來。

人的一生裡,擁有過許多,也失去過許多。最珍貴的,也許,就是你失落後再也找不回來的那份親情、那份情致。

【2009/12/13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