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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分享 義哲老師 - 詩詞文選 | 2014-02-19 | 點閱數: 593

只有能夠真誠直抒、不假他人之口的人才能夠領會朗讀,並因文學的花朵而哭而笑且喜且泣,宛如生命注入了某種不可預知的巨大能量……

 第一日

現代的故事總是重複古老的歷史,也許只是換個場景、人物、時代,我們能不能化繁為簡,讓故事走進日常生活,如飲冷暖?

慶幸我們活著,因為遠方的死亡不乏缺貨。這是個膽顫心驚的說法,也是一句恐怖的玩笑,你可以一邊喝著紅葡萄酒,一邊觀看勾魂者飄然遠行,但是在某些地方,在不遠的國度,你如常吃著簡陋的木薯泥,一顆要命的子彈找上了眉心,還來不及吞嚥第一口維持一天能量的早餐,生命直如螻蟻,在一記清脆的槍響中結束。死者已矣,獨留悵然若失的親人,哀悼成了生活常態,正如你在享用早餐,純白的鮮奶、兩片吐司、鮮黃色澤的蛋黃,在空調宜人的餐廳,想像著遠方山腰樹叢背後,筆直堅韌的黑色槍管發出橢圓形子彈,飛過清冷的空氣,以一條數學演算過的微小弧線,突破光潔的玻璃窗,簡潔的結束你的一生。於是有些人,是一大群人、一個民族,竟然渴望簡單生活,渴望平凡而安全的一生,卻只能在世界的另一個界面尋找,這就是加薩走廊難民營的一日之始,以哀憐啟動,又以哀憐落幕。

第二日

在難民營,我們以為在地震、颱風、土石流災後的流離失所已經是生存的極限了,於是我們乞憐,盼望大有為政府啟動災後救援機制,接著是安置災民,從餐風露宿升級到寺廟、學校、軍營,然後是全民一心的重建進程。在加薩難民營,救援、安置、重建,都只是各國和談角力的政治詞彙,從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第 242 號、 338 號、 465 號決議、《大衛營協定》、埃及──以色列和平條約框架、阿拉伯和平倡議到以色列路線圖回應,這些關於「和平」的詞彙最後總是成為語言的廢墟。在難民營的巴勒斯坦人,如常度日,如常在高牆圍堵的占領區通往唯一的檢查站,左臂膀掛上白色識別徽章,乞憐於以色列屯墾區猶太老闆的工作賞賜,因為難民營依戰時占領區規定是不允許有任何具備「發展」的工作,巴勒斯坦人必須到以色列屯墾區成為「外國工人」,即便屯墾區是巴勒斯坦人土地。在加薩,曾經是漁民的巴勒斯坦人,在西向的地中海海域,現在已成為以色列軍管下的禁區,沒有漁民、沒有魚蝦、沒有船隻、沒有漁網,只有略帶鹹味的海風吹來,沙灘也不許進入,沙灘下埋設流動的誘雷,國際紅十字會救援運補船艦也不得其門而入,國際人道的重量比不上以色列一紙輕盈的軍管律令。

流離了三十年後才奉准返鄉的巴勒斯坦詩人穆里˙巴爾古提在《回家》一書中寫著:占領迫使我們必須維持老舊。這就是他的罪行。它們沒有剝奪我們的泥灶,卻剝奪了我們想創造而不可見的明日。

文學的力量正如巴爾古提栽植出既卑微又無助的花朵,人們只有在不公不義的時代、在眾人皆沉默的時空下,才懂得直接無偽的文學,切切私語或者隱含悲喜,只有能夠真誠直抒、不假他人之口的人才能夠領會朗讀,並因文學的花朵而哭而笑且喜且泣,宛如生命注入了某種不可預知的巨大能量。

第三日

回到我們喜愛的山脈,我們說,這是家園、這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山林、這是心靈的歸宿。注視一座你所喜愛的山脈,雪山山脈、中央山脈、大武山山脈,或者是蘭嶼島上矮小的紅頭山,你確知每個時刻山林的變化是多樣繁複,它們由一道光線、特殊的林相、某些動物的路徑、關乎山的氣息、樹葉的飄動或是虎頭蜂巢的位置、岩石的味道、熱烈釋放的汗水,盡乎你的一生也無法找出任何一個時刻它們會出現相同的景致,但你知道那就是繪製在心靈裡的清晰圖像,在任何時間都可以取出來與親朋共享。我們喜愛的山脈自有節奏與時間,而我們方寸心靈所捕捉的正是每一座山脈贈與的禮物。但是在貧瘠的加薩走廊,在 1948 年戰爭中被驅趕到此地的六十五萬難民,經過圈禁、最低發展生存環境、無預警宵禁、集體懲罰與艱難生育下,膨脹到 2009 年二百萬人的無國籍難民,他們也會注視著散布在加薩走廊上的小山、丘陵、池塘以及廣袤的地中海景致,他們也一樣在任何時間點找不到相同的圖像,每天的變化由武力與機械力改變土地的樣貌,由美國工兵處監製的高牆圍出繁複的迴圈地景、推土機壓垮可能藏匿恐怖分子的任何一座房屋、水源與池塘規畫為屯墾區、柏油道路嚴禁巴勒斯坦人上路、剷平山頭用以構築監視站,這就是以色列的永駐占領區,劃分為一百三十五個殖民地,皆無償豪奪巴勒斯坦人房舍田地而來,加上七百個軍事檢查站如兵棋散置於約旦河西岸的占領區,再將巴勒斯坦村鎮所有聯外道路層層封鎖。是怎樣的世界讓加薩走廊不忍卒睹,連回想也令人痛徹心扉?這裡已經沒有「土地」,只有倉皇而逝又何其蒼茫的「時間」。加薩走廊的大自然,沒留下什麼禮物給巴勒斯坦人。

第四日

以色列現代史是這樣敘述:

西元 7 世紀至 20 世紀初期 ,巴勒斯坦一直是在伊斯蘭境域中發展出融合伊斯蘭、猶太教、基督宗教的多元文化。 1948 年 5 月 15 日,不列顛託管政府撤離巴勒斯坦,在前一天,錫安主義者宣布以色列國的建立。 1948 年的「戰爭」,六百萬巴勒斯坦人因戰事發生,被政府疏散至巴勒斯坦以外的非戰爭國家,七十五萬阿拉伯人居住在現在屬於以色列的土地上,十五萬人留下來成為以色列公民。其他的,約六十五萬人安置在難民營,這些是屬於無國籍難民。 1967 年 6 月「六日戰爭」,以色列軍為抵抗阿拉伯聯軍的入侵,先一步發動閃電攻擊,從敘利亞手中奪下戈蘭高地以及以色列原四倍大土地,包括加薩走廊、西奈沙漠、東耶路撒冷。 1977 年《大衛營和平條約》,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締結的第一個和平條約。 1987 年 12 月 9 日,在巴勒斯坦加薩村爆發了「因提伐撻」( intifada )暴動,此後變成一場又一場建築仇恨之爭的宗教戰爭。 1988 年 11 月 15 日,阿拉法特在阿爾及利亞宣讀《巴勒斯坦國獨立宣言》,以紅、黑、綠三色為巴勒斯坦國旗顏色。 1993 年以巴雙方簽訂奧斯陸協議,以色列為永駐占領區,以一百三十五個殖民地、七百個軍事檢查站分布於約旦河西岸,以確保以色列國民的安全。

很少歷史是清白無辜的,留下來的歷史總是當權者謀畫的記憶,記憶可以作為國族正義的力量,也可啟動蒙蔽甚至戕害正義的作用。同樣的說話人──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成了「不存在的存在」,選擇遺忘的還有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他們都是同一位先知埃布拉瑪( Ibrahim )的後代子孫。直到今天,以色列是全球唯一沒有正式宣布國界的「民主」國家,整個巴勒斯坦地區為永駐占領區,當然包括加薩走廊及其一百三十五個殖民地。

第五日

書寫確如是:假如所記錄的是公眾事件,這段連續的時間就叫作「歷史」;假如記錄的是私人事件,這段被記錄所打破的連續時間就叫作「生命故事」( life story )。加薩走廊無國籍難民或許就是個沒有歷史的民族,一方面肇因於他們被圈在隔離的多個難民營中,另方面是,記憶已經在無休止的反抗土地掠奪與房屋破壞的日常生活裡磨損殆盡。應該是民族集體的記憶,被分割為一個個家庭的生命故事。記憶裡的「事件」總是那些殘酷到麻木的──只好認為──瑣事,千篇一律的非法監禁、推土機進行集體懲罰的摧毀房屋、將時間消耗在等待軍事管制區的等待放行上、非法搜索、斷續不定的停水、阿帕契攻擊型直升機以導彈殲滅巴勒斯坦領導人、 F-16 戰鬥機準確的朝向人群房屋橄欖樹林等站著或走動的「不明物體」掃射、在失業與貧窮間掙扎、遭遇持續性或巨或微的羞辱、梅卡瓦主戰坦克奔馳在難民營泥濘的走道上……以及──各種想像不到的暴力。

我們同意歷史必須有相對應的「指稱」,而這些指稱是可以被追溯、指認的。高雄就是以前的打狗、諸羅城是現在的嘉義市、摩里斯山是今日的玉山,在日據時期叫作次高山,布農族呼為 Tongku Saveq (東谷沙飛),是大洪水傳說中的「避難所」。但是在加薩、在約旦河西岸的以色列占領區,歷史上的「指稱」全部改易為無法追溯與辨認的名詞,摧毀巴勒斯坦村落換上以色列定居點,村鎮的名稱是一具具嶄新的稱號;以色列境內的阿拉伯人被迫放棄祖先的姓氏,家鄉的河流、山丘、街道、地名,記憶的棲息地飄零為巴勒斯坦人失憶的起源地。我們對歷史之謎能被解開,並不只是因為人們記得,也是因為人們親身經歷在特定的時刻裡,因而抵禦了時間的流逝。就是這樣那樣無休止地、幾乎抹平整個巴勒斯坦生活全紀錄的行動,將幾百萬巴勒斯坦人分割、打散、再編碼,湧入那擁擠得嚇人的彈丸之地,擁擠得容不下歷史書寫或歷史詮釋的空間,即便有一絲絲的書寫餘暉,也只是照亮失落的廢墟。

歷史,對勝利者而言永遠是短暫的,因為他將時時刻刻恐懼於失去所得到的一切。

生命故事,對失敗者來說總是意味深長,因為他將時時刻刻綴補那失落、缺損的一切。

第六日

在加薩一處靠近哈拉米須( Halamish )屯墾區的難民營,一個個小男孩必須在太陽還未將露水飲乾之前將一個個靠近草叢的小錫罐取回,這些零星而淺薄的露水很可能就是這一家人一天所需的飲用水。某一天,他懊惱的踢著土石回家,告訴我屯墾區的以色列猶太小孩破壞了上天賜予的活水,而他無法對那些小孩生氣,因為屯墾區定居點的猶太家庭都配備火力驚人、彈藥充足、具瞄準器的美式槍枝,而難民營地裡只有充當「因提伐撻」(在阿拉伯文中,意思是「抵抗」)的石頭。我的歷史知識提醒我,此處何以沒有任何一株巴勒斯坦地景中習見的橄欖樹,小孩回答著:「我叔叔說在很久以前,他們用鏈鋸、推土機毀了橄欖樹。」可惜了,在巴勒斯坦人的傳統文化裡,橄欖樹是對旅行者的餽贈、是新嫁娘的慰藉、是秋天的賞賜、是儲物的驕傲,橄欖樹是巴勒斯坦百代之家的財富,如今,只成潰散無蹤的歷史風沙。

我聽說人生最殘酷的事莫過於死於不義,公平或者諸如正義等普世價值被棄若敝屣。卑微或是貧窮的任何一個人並非無以抗拒的承受命運的重量,他也會擠出最後的希望注視痛苦災厄為何物,反過來說,任何人少了對正義的期待,人世將無幸福可言。加薩走廊此刻哪怕是在最黑暗的時刻,我相信還是會有拒絕不義和懺悔過去不義的人。 2002 年,以色列一名下士軍官羅森堡( Eyal Rozenberg ),他本著良心做出一個決定──拒絕繼續為以色列國防軍效力。他的軍官告訴羅森堡,每一天結束時,他都會面對鏡子,直到能夠接受鏡中的自己為止。羅森堡回應長官自己為何難以接受鏡中的影像,他說:「如果我繼續與你並肩工作,看著你殺戮一個被征服的民族,那麼我就是活在謊言之中,我將在鏡中看見這個謊言。」這個決定後來具體化為共同聲明,共有 52 名在占領區值勤的後備役官兵連署,共同聲明有段話可以總結以色列自 1948 年驅逐巴勒斯坦人、自 1967 年軍事占領巴勒斯坦土地以迄於今的作為:我們現在已經了解,占領的代價就是讓以色列國防軍人性盡失,讓以色列整個社會腐化。

第七日

古老的歷史總是綿延為現代的故事,也許伊斯蘭、猶太、基督都太累了,因為諸神編織不幸。災難以循環的命運自動運轉,直到哀悼本身成為一種生活,直到不留活人可以去哀悼死人而後已。如果我們願意阻卻災難的周而復始,我們就必須超出暴力的循環來擁抱人性,書寫災難,也就是對正義的回應做出至為卑微的期待。因為我們相信,歷史再如何黑暗,夜空也會點綴星月的光芒;烏雲即使完全遮蔽星月,那些光芒也會安放在人心的某個角落,直到甦醒、直到周而復始的災難戛然而止。

【2014/02/1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