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 ──朱自清
在瓊花觀的對面,揚州市安樂巷,我找到了朱自清故居。沿著彎彎曲曲的巷弄朝裡走,秋天的陽光金燦燦的潑灑在磚牆上,一棚絲瓜青翠蓬勃迎風恣意伸展,不安分的勾爬上對牆,藤蔓搖擺向兩米寬的巷弄天空,招展的葉和垂掛的瓜,杯口大的黃色花朵鮮豔柔軟,皺褶的花瓣不同於玫瑰百合鬱金香的絲滑觸感。從小我就看著鄰居的絲瓜藤,絲瓜花總讓我覺得活力盎然,沒有花朵特有的柔弱纖薄,也許是蜜蜂也許是彩蝶,有時我也懷疑是螞蟻,不經意間雌雄觸碰,花瓣後隱藏著小小的祕密突起,頃刻長成垂掛在葉間的絲瓜,花朵依然不肯凋萎,堅持占據瓜的一端,嫩的瓜宜煮湯,老了就留著做絲瓜絡洗碗碟。
絲瓜藤下,低矮的屋簷,灰色蒼老的磚牆,還有匆匆挪移的陽光。初讀朱自清〈匆匆〉時年少的我,哪裡知道歲月的倉促讓人猝不及防,是霎時也是轉眼。從十四跨入四十,童年的絲瓜藤蔓兀自纏繞牽掛,朱自清走過巷弄跨進門扉穿越廊道,足跡未散。如果生命轉眼即逝,來去之間能留下的又是些什麼?朱自清散文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大概是〈背影〉吧?兩岸少年全都熟悉父親微胖的身影蹣跚攀過月台買橘子;最優美清雅的應該是〈荷塘月色〉,影影綽綽的月光搖晃盪漾近百年;但是最讓我心驚的卻是〈匆匆〉,站在朱自清住過行走坐臥過的屋裡,想起他的疑問: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竟讓我倉皇。
朱自清說,原來陽光也是有腳的,輕輕巧巧挪移著。從東移到西,從上個世紀移到這個世紀,假日的揚州,瘦西湖、何園、個園遊人如織,萬頭攢動,朱自清故居卻沉寂靜謐,讓人輕易屏去時光,生出走回從前的錯覺。陽光和絲瓜傾囊付出,給了老房子溫暖,有短暫的片刻,我幾乎以為時間在這兒是停滯的,空間頃刻移轉至台中錦村東二巷,那早已在地圖上消失的地址。小女孩伸出手觸摸黃色花瓣,鵝絨的觸感,夏日裡新摘下的絲瓜,藤蔓枝條汨汨流出的透明汁液,塗在皮膚上,可以消疔腫,還有美白的效果。透明的絲瓜水聞起來有淡淡的香甜味,塗在記憶上,可不可以為往事消傷懷?童話裡的傑克有一把神奇豌豆,藤蔓直通天際巨人的城堡,為他帶來財富,說不定也有一種神奇絲瓜,繚繞的藤蔓招引,帶回我們逝去的日子。
時間的流逝,不僅把自己帶走了,許多那時我們曾經擁有的人事物也全都被帶走了。去年此時的我在蘇州,之前在成都,更早的時候在台北;如今我住在杭州,此刻行走在揚州,琢磨著待會兒午餐要吃些什麼,揚州炒飯和大煮乾絲是一定要的。早茶吃的千層油糕、燒賣、薺菜包子和春捲其實還沒消化;昨天晚上搶先嘗了三頭宴,拆燴魚頭、扒豬頭和獅子頭,拆燴魚頭肉嫩湯鮮,豬頭軟滑不膩,至於獅子頭,丈夫說,不如以前在南京吃的滋味好。
那回去南京是為了參加一場研討會,當時丈夫在上海工作,於是我刻意先飛去上海看他,然後他陪我到南京,在旅館辦好入住手續時已經九點了,我們才在附近找地方吃飯。就是這樣因緣巧合去了獅子樓,結果丈夫對那裡的獅子頭念念不忘,第二天一早他因為公司有事趕回上海,他對南京唯一的印象也就只有那獅子頭。
讓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南京的獅子頭?還是過往的時光?
空間的遷徙永遠比不上時間的挪移,一旦移動便永遠的消失了。來揚州的路上,經過一座隧道,坐在我後面的年輕媽媽對著八、九歲大的兒子說,穿過這座時光隧道,你就回到了過去。兒子興致勃勃的問,回到什麼時候?母親說,回到五歲的時候……是否年輕的母親已經感覺到,孩子的成長正將他逐漸從自己的身邊拉走?在我長大以後,母親也曾望著我,問:原來那個小女兒呢?到哪兒去了?
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
稍早時走訪吳道台府,府內藏書閣測海樓前栽了幾株蔦蘿,那是哥哥以前在院裡種過的花,他在牆上釘著架子,讓羽毛狀的綠葉攀上水泥牆,開出深紅的星星花朵,我們養的一隻白色狐狸狗偶爾會去咬食蔦蘿葉片,那景象還清晰的在我眼前,狐狸狗卻已經離開我們二十餘年了。在測海樓前的蔦蘿上我找到花朵凋謝後芝麻般的種子,包好收進袋裡,計畫來年春天種在杭州住處陽台。留不住過往歲月,重現的企圖更顯得單薄無力的可憐。
陷溺於對時間的傷逝,有時自己也感到不耐,怎麼不能像別人一樣豁達,但又暗自懷疑別人看似不在乎流過的時間再也追討不回,其實只是佯裝,當我別過頭時,他們也曾有過回到從前的願望。昨天在揚州城北郊大明寺的棲靈塔上眺望瘦西湖,片刻前我還是湖畔的如織遊人,流動的人潮朝同一個方向移動,站在棲靈塔上的我深深明白,那湖畔的片刻已然過去,再也尋不回來。
走出朱自清的安樂巷,朝北行往文昌閣,要去吃揚州炒飯和大煮乾絲的我們,走不出匆匆消逝的時光流,陽光下絲瓜藤不停息的盎然生長著。聰明的,我們的日子呢?為什麼一去不復返?
【2009/12/1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