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陽台適合在二樓，巴掌大的盆景列隊，間雜半人高的小樹迎風，彷彿成群馴良的鳥自包廂探頭，小有野趣。青藤漫遊，自空垂釣，更十足勾人……

細睇范寬〈谿山行旅圖〉總覺撞牆，山壁像發福的空中飛人伸手迎來，從鋼絲上一躍而下。即使翻印書面，圖片也會白地生煙，墨跡騰雲，像小人國核彈爆炸。順右側一線涓流下行，暗渡薄霧氤氳、樓台莽林，這才發現豆馬五六、毫人三兩。古人玩畫，講究可居可遊，一幅山水不止張望世界，還可以走進去。《聊齋誌異》有這樣的事，冬日飄雪，瘋狂道人邀縣官諸君至湖心亭看花。亭上有壁，道人大筆一揮，推窗通往夏天和 villa 。

這種山水是心目中的風景，是藏在縫隙裡的世界。譬如夜裡走訪京都鴨川四条大道，突如其來拐進先斗町通就有此況。三越 SOGO 咫尺丈外，道旁細巷沉靜逼人。這管小路只容兩人並肩，卻滿藏食肆、酒吧和小物店。店招懸在二樓，抬頭恰可讀字，甚至只在門上刻畫幾筆，趨近才能看清。

或者在瓦拉納西尋找步入恆河的水階（ ghats ），你必拐進那些連機車都難以動彈的石板小徑，橫越垃圾、商鋪和深藏不露的印度廟，才有辦法一睹聖河。這種小道像葉脈一樣生長分岔，窗盡有花，花盡開門，門盡一拐，小腿飛奔。萬人嗡嗡頂禮頌讚，小童嘩嘩裸身跳江。

京都千年，瓦拉納西三千年，時間像范寬畫中的大山壓陣，然而真正可愛的其實是山下開展的細節。雄渾、龐然、碩大，一點都不可愛，是故矚目必小，漫步必小，賞味必小，藏珍必小，小裡小氣，纖纖動人。

於是乎我三番兩次跨進下樹林街。

下樹林街不宜直訪，最好的遊法，是悠悠哉哉順捷運晃盪到士林站，自二號出口出發。若豔陽高照，可先至福德路和文林路交叉口「Orange 看電車（實則看捷運）」咖啡店（台北市士林區文林路 302 號）納涼。此店樓高三層，有疊樹架巢之勢，雙側開門，頂樓可以吸菸。正門在文林路上，一閃神就會錯過，蓋騎樓奇窄，無玄關門面可看，另一方面是鄰居氣燄太強──一側乃情趣用品店，另一頭是機車行。避塵囂的熟客，捷運出站後會閒步跺入停車坪，輕推樹後暗門拜訪。

自福德路向西途經士林國小，矮牆圈起日治紅樓，高度正適遠眺。路在這裡岔成四條，左右開展大西大東舊街，前方又吐穗兩道，福德路左偏，下樹林街右讓，幾成平行。工地柵欄的草色，銜士林紙廠的芝山白磚，紅繡鐵皮，蒼玄骨架，如錦帶繡花。平行兩路有小徑通，碧林掩映。牆下小渠滿是秋黃。

一過紙廠廢墟，牆色迥然不同。全是兩三層樓矮房，水泥素面，披掛電表和鐵窗。巷弄於此微微束腰，開始像筷間滑落的拉麵一樣不聽使喚。將 1904 年測繪的台灣堡圖和 google map 交疊參照，會發現這裡原是河灣。現今士商

路與基河路包圍的整塊區段，過去乃基隆河舊道，大南路正對港邊。現今紙廠門左，花徑原是運河，一路直通基河路畔福德宮。林間那截渠道，或許亦是分流。此區即便街景汰換，巷型依舊古意盎然。越往西北，巷弄越老。老年懶步，不耐奔走，訪客亦少，減勞省神，街區一如暮年老叟，任鬚髮大大方方自生自滅。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防火巷後往往別有洞天。

出福德路，沿基河路十餘步，即至社區公園，路程至此約莫一半。園旁樓下，善心人士拾得彩漆小凳數只，饒富童趣，不妨索之小憩。獨坐蔭後，窺看基河路和中正路輻輳相交，嘈雜闃寂比鄰，車聲卻湮沒樹浪之間，一亂一緩，心眼洞開。這時頂好趁恍惚之勢，自公園側「派蒂漢堡」旁（中正路 435 巷 17 弄）穿入，望頹牆，白紋催魂。

此地雖小，美好的陽台卻過節擺盤似的漫天橫伸。美好的陽台適合在二樓，巴掌大的盆景列隊，間雜半人高的小樹迎風，彷彿成群馴良的鳥自包廂探頭，小有野趣。青藤漫遊，自空垂釣，更十足勾人。這種陽台不必寬，深尋兩三步，莫半露天更佳，如此樹影不顯侷促。臨街一面點綴花磚，壁不過胸，或者，鐵鑄小紅欄杆亦好，忌悶氣。夜裡花磚隱透燈火，疏影斜照，情人友朋來訪得倚欄俯身，隔空細語，這才深得樓台三昧。空間如此開放，個人主義者或感為難，然而私家園囿與世隔絕，反倒失卻陽台風韻。陽台之設，原為對看談笑，若意在遮掩，不妨效法伊斯蘭禁宮雕窗，把春色統統關起來。

陽台設於小巷，更勝設於空闊的觀景大廈。小巷取靜，但不絕人聲。夏夜捧燈，泡杯涼茶，或任風翻書，朦朧睡去之際，猶聽見遠方腳踏車鈴，此則上等。若有小院，植棵老樹，更添掩面之姿。小巷裡若有陽台對望，亦是勝景，隔鄰呼喚倍感親暱；遠些，晾曬棉被，午後發呆，抬頭相視一笑，多添幾分人情。

城內一般人家少有庭院，陽台下多為門廳。透天厝舊俗，一早拉上鐵捲門，開落地窗，獨獨虛掩紗門。扭開電視不看，只為顯示有人在家。下樹林街亦然。美好的陽台下，門前什物自成小景，鞋櫃上插著英文傳單，五把不同顏色的傘掛鐵窗，一綑黃色水管揪起來，擱輛破腳踏車，洋洋有生氣。若有三樓，則宜曬衣。午後學生上學，當家上班，滿城空巷，頓覺綠葉如瀑自荒宅淅淅洩下，美得懾人。此地廢屋間雜，經過人家門口拖鞋遍地五顏六色，往隔壁窗內望去，宅內竟是森林，屋頂不知飛向何處，房裡比巷中更光。相較之下，豪宅堂皇玄關，反倒太乾淨，太簡素，甚而失卻顏色了。

前幾年趁故宮八十大壽拜見李公麟的〈山莊圖〉，瞠目結舌。不僅山水摩登，李公還親任畫中導遊，帶你走透透。文人寫畫，把美好的經驗縫綴成索，為的是拉人一道穿越狹縫，前往心中。下樹林街深處最經典的場景，是福德路 74 號旁的防火巷。當你側身鑽過濛濛長路好不容易曬到太陽，發現深巷角落竟藏有門牌，門上甚至貼著招租紅紙附帶電話，你必然會想：這是什麼地方？山有小口，初極狹，彷彿若有光，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這是陶淵明的悄悄話，不要跟別人講。

（本文為第十二屆台北文學獎成人組散文類優選作品）
【2010/03/1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