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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分享 義哲老師 - 人生路上 | 2013-08-05 | 點閱數: 1147

如果說中國園林是濃縮的鐘鼎山水,日本禪庭園就是靜觀萬物的當下……

談中國的人文之美,不得不談江南;談日本的人文之美,不得不談京都。談江南,總難免聚焦於園林;談京都,就得會心於禪寺。有人樂此,有人契彼,映現的何止是情性的不同、美感的分殊,更有著文化的分野,以及那生命的取捨。
江南的園林首推蘇州,號稱有二百餘處之多,其中又以四大名園為最,拙政園、留園、滄浪亭、獅子林各有丰姿。而我對拙政園總較相應,因為他得了疏朗二字,能疏才能朗,就因容物乃顯丘壑,不像獅子林既窩居一處,只能以遊戲自狎為樂,生命到此不封閉也難。
其實,江南的園林何止蘇州,無錫的寄暢園又是另一番景象,它較自然而不雕琢,倚山而為,幽靜中有大器,人因此就較不禁閉蕭索。
園林不能沒有山水,但園林之造,常因人無法直接置身山水,只好借助假山假水,可杭州不然。杭州的園林是真山真水,郭莊依湖而建,整個西湖都在懷抱,加以建築更平直自然,在此,就容易身心俱釋;西冷印社自身雖無水,但位處小孤山,登高一眺,西湖如在畫中,這些都非蘇州園林所能得的。
其實,中國最大的園林正是西湖,它沒有圍牆,卻主體自在,也正因沒有圍牆,它才真可以觀、可以賞、可以遊、可以居。
可以觀、可以賞、可以遊、可以居,是中國園林的根柢,也是它的特色。日本也有園林,禪庭園是其中的代表,但卻不可遊、不可居。
不可遊、不可居是立處不同,日本庭園有日本人的素簡,一塵不染,不容隨意,但根本還在禪。
禪當然可以遊、可以居,道原在日常功用間,但雖說二六時中隨處皆可契道,工夫鍛鍊卻還得有個時地,觸目皆是方才可期,而禪庭園正是這鍛鍊之所,在此萬緣放下,唯有靜觀。
靜觀讓花自開、葉自落,儘管仍有灑掃,但人既不直接置身其中,就不直接傷春悲秋,就有一種離於起落的當下。
起落的確是個關鍵。中國園林多因起落而立,仕途不順,憂讒畏譏,所以寓塵市於一隅,借園林以自居。在這裡,既大隱於市,又山林自賞,難怪許多人喜歡園林,因為它正合了一般人的生命需要:出入兼具、進退皆可。
出入、進退是世間法,所以中國園林總儒道一體:一面是山水,道家的自然哲學,抒寫的是生命的情性與美感;一面是樓閣,在此寄寓的是社會的期待,光宗耀祖、五世其昌,乃至於男女有別、尊卑有序都在其中。
儒道一體,或更真切地說外儒內道,原是中國生命的一種特質,儒家的淑世、進取,是中國人間性文化最直接的具現,但秩序、制約,乃至於進取本身,往往讓生命少了呼吸空間,道家就在這裡立了出口,所以中國人進則鐘鼎、退則山林,反名教的道家看似與儒家所示相反,卻在此相輔相成,成就了中國人出入進退的生命。
然而出入、進退,是以入與進為本的,中國的園林因此不在真山真水。雖說大隱隱於市,但多數園林的主人並不在真正的隱,而在難捨市廛,在待機而出,於是園林縱有道在內,但它與中國真正的隱逸文化仍有別,骨子裡還是鐘鼎的,總難免於堆疊。
也因此,儘管中國園林,可以觀、可以賞、可以遊、可以居,但嚴格說來,只得其三,它其實是無法遊的。這不只因為它小,更因它有世俗的眷戀,這眷戀既讓它處於市廛,只好以小做大,借景移位,曲徑通幽,妙則妙矣,卻總有它基本的局限,而如果格局再小,再放不下,就只能在其間自狎了。
的確,園林的主人多不是那揮灑情性的文人,而是仕途退下的官宦。畢竟,真要能遊,自然入於真山真水,真要能隱,就得真正的隱沒:無論是含光混世於市廛,或縱浪悠遊於大化。
如果說中國園林是濃縮的鐘鼎山水,日本禪庭園就是靜觀萬物的當下。在此,即便是無邊飄零的櫻、無盡風光的楓,也只是啟你直觀的當下,也只是映現萬古長空的一朝風月。於是,相對於中國園林的世間性,禪庭園再怎麼美,也是出世間的。出世間不是無視於風月之變,而是因萬緣放下,因入於當下,所以不為世間所染。
在禪,萬緣放下,才能照見本心,而也只有照見這能觀而不動的本心,才能出入於風月。這萬緣放下,這照見本心,雲門的公案說得好:
雲門因僧問:「樹凋葉落時,如何?」
師曰:「體露金風。」
晚秋衰颯,葉落樹凋,正如人繁華盡去,只此一身,這境,在俗是不堪,在道呢?「體露金風」!生命是如此才能赤裸地面對萬物,才能照見自己的境界,也才能因「無一物」而讓隱沒的本心裸露。
無一物在禪叫寂,禪庭園因寂而在,而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就因此成為禪藝術的顛峰。
禪庭園不即是枯山水,但枯山水確是禪庭園最特殊之處。日本的禪庭園可以像天龍寺般,倚山而建,有湖有林,楓紅、櫻白,是詩禪風流之所。而枯山水與此相反,沒水、沒山,即便是林木,也頂多是一叢杜鵑、一株楓紅,有的只是那非山、非水──白細砂石的底與其上的幾塊石。
說自然,這當然不自然,但正因如此,乃讓你離於起落。
離於起落,置身龍安寺枯山水就徹底如此,別的枯山水,還在花紅櫻白,還有現象,在龍安寺,卻只有寂然。
很難用言語描述龍安寺的枯山水,它整體本然,置身其中,無所用心,乃一切裸露。
這裸露,這無所用心,當然不是面對事物無相應時的木人石心。龍安寺的寂,來自那斑駁的牆面,來自那素面一體的白砂細石,也來自那「本然就在」的庭園石,有生命的質感,有時間的沉澱,卻繁華落盡,讓你萬緣放下。
人,平時哪能萬緣放下?萬緣放下可以是過盡千帆的繁華落盡,可以是本自具足的不假外求,但總因不再馳求,你才真正看到自己。
看到自己,坐禪的目的就在此,到龍安寺,在枯山水前就是全然的坐禪,更甚地說,龍安寺枯山水本身就是坐禪境界的直現。
學者、畫家乃至於佛門中人談龍安寺枯山水,總喜在象徵意義或手法安排上著眼,問題在禪哪有如此囉嗦、如此作意的!在非作意的事物上以作意解,在現量的世界用比量觀,顛倒何止是緣木求魚。不過,身為禪者,過去我固可直斷這些說法的謬誤,但真實究竟如何,也還得親炙龍安寺才行。
親炙,就直接現前。我喜歡在傍晚關園前到龍安寺,這時遊客已去,枯山水就只枯山水,霎時情盡體露。有深刻坐禪經驗的人,到此也就能體得這枯山水正是禪定境界的直現,而它既是本心直照的外顯,自然就能讓你直見本心。
坦白說,同樣是庭園,同樣將有限事物圍於其中,也同樣具現人文之美,禪庭園與蘇州庭園卻是兩個世界,一邊是萬緣放下的當體,一邊是世情不遂的隱逸。而這樣的隱逸,當然無法求得生命真正的安頓,也所以,要談中國人的安頓,乃非得及於那在市廛、在真山真水間能遊、能隱的生命不可。
但即便如此,沒有不動的心鏡,又如何映照變動的萬緣?如何吞吐起落的雲霞?生命路上,「自己的枯山水何在?」我們也還是要時時自問的。

【2009/09/09 聯合報】